世界的包裹#

“是男孩儿。”没错,是男孩儿,子宫叫嚷着。在产房外等候的父亲,缠绕着一块大钟表。
孩子出来了,像从坟墓中掘出一般。男人女人,一牵手,就回到了小时候。
婴儿的眼光射出红色,想要刺穿世界的包裹。而皮肤裸露出古铜色,泪干了就绽开朵朵孔雀绿。
城市一座座倒塌,人潮像思绪一样混乱,一滴滴落在婴儿的脖颈上。不少火车,已经开始回头了。
也无风雨也无晴,走婚的男子不见了,炊烟里一声啼哭。
衔来一把火,古铜色的小天使,眼里映着燃烧的村庄。父亲的子宫,刚从钟表里掘出,劈啪炸裂。
家乡回到了小时候,祖父的脊梁被晒成古铜色,剥掉皮,是男孩儿。
那男婴分明在狞笑,而这种表情一瞬即过。
世界又包裹起来了。

06.0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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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地渐白,愈发白了,白得像要脱落。
苍白的灵车,沉默地前来,遍地成霜。
我畏惧阳光,阳光越来越强,击得我眼睛肿胀。
眼中已然闪闪一隅公墓,洁白的碑,洁白的花。
我不为我的墓感伤,但孩子们素衣不整,碑上皆霜。
无力劝阻白色,它反而越来越亮,碎在孩子们的眼中。
这是水晶吧。如果是,父母眼中亦是,当苍白的灵车颤巍巍地压过来。
久别后,我也将发现父母的白发,从我眼眶中流出。
一直流到惨白的殓布。
这才发现,那扇门是日渐消瘦。
瘦到最后,只有我能进去,只有熏香能出来。
桌子也瘦了,碗也瘦了,最瘦的是照片,风一吹就掉了。
那许多照片渐渐化作地板,洁净无瑕。
屋里干干净净,干净得像雪一般冷。
冷就是白色,铺满了眼睛的两侧。瞳孔跑得很远,想必是追什么去了。
它带来一盏灯,灯光白炽,意图将白色烧完,就有黑暗了。
然而妻子如玉的小梳,反将一头乌发也梳白了。
白白地洗去了青春,白白地拭去了故人。
我独自满身月白,树林里干干净净,甚至仍将落雪。

07.01.06,0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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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梦见自己并没有死。
我的影子贴在墙壁,从胸口长出一扇漏窗。
窗外是竹,毫无疑问。
但他们低垂、干枯。
干枯的目光透了过去,像沙漠走进沙漠。
熊猫遍地死亡,瘦得好似猴猿。
行走,在熊猫与竹林的尸体间行走。
我是一个旅人,或者游魂。
刺客撬开了我脊背间的窗户,把大江放了进来。
暗红的大江恣肆地汹涌,如几千年间沙漠的变迁。
于是流尽了红沙,生成了火焰山。
火焰山上寸草不生,隐约可见的唯有几千年前熊猫与竹林尸体的阳刻。
懒惰就变成了尸体,倒下了就不愿再站起。
但我是一个旅人,以及游魂。
没有结构就不畏惧倒塌。
行走,在临时性建筑之中行走,去危楼摘星辰。
图纸是建筑的尸体,影子是旅人的游魂。
倒塌了便是另一个世界,就像做梦一样。
我撬开了梦之窗,轻盈地透了过去。

07.10.0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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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总幻想自己是在竹林里。
想走时,就出现了一条路。
想说话时,就有一条小溪。
静说,他的思想如竹林般迅速散漫地生长。
他不知道,因为竹林中很静,如永夜一般。
静只是陪着他,因为他们都已经老了。
生活中也并没有太多事情发生,无非是人事的来去。
院中的老槐树,起初抱怨得张牙舞爪,现在也离不开了。
静想起了童年的槐花香,拂了一身还满。
拂了一生还满的,是衣上的纹饰,洒在婚床上,带入棺材中,或者枯萎在坟前。
无论怎样,言语是被时间消化了,安详中又总会透出些暗香,如昙花那样。
他也在等待着竹林的绽放,或者成片的死亡。
静静静坐着,窗户越来越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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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我弄丢了。
被我弄丢了的,索性沉睡。
眼睛都是恹恹的,一潮一潮,月色下拍岸。
比眼更圆的月,指导着寂寥的睡姿。
困倦占领了城市,树叶懒散地点头。
群楼在风声中站稳,路也就老实地平卧。
车不过是瞬间的思维,压低声音闪了过去。
世界安静得像埋在沙滩里的贝壳。
地上的回忆不知是谁弄丢的,硌痛了行人的脚。
行人的脚,踩碎了安静的贝壳。
曾经有些梦想,压低声音,破碎了。
碎片划伤身体,但终于还要站稳。
稳了也就困了,路在前边。
于一片争先恐后的鸥群里,规范了寂寥。
远了,行至水穷,不回头也是岸。
被我弄远了的,并没有丢。
只是她弄丢了自己。

08.05.1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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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瘦叶染上了风。
水面还在颤抖,并且被染成杯子的颜色。
一张废纸里面,夹着另一张废纸,相互传染着残疾。
电饭锅不再咳嗽,拔下插销,枯黄地蹲在那里。
古琴断电以后,凤沼就染了灰尘。
西红柿绕过大脑,游进了胃中,作出猥亵的动作。
生前就猥亵的西红柿,死后也心情褴褛。
转椅醉生梦死地,盛满了一个人。
水面还在颤抖,并且被染成眼睛的颜色。
衣服里面还是衣服,凌乱地荡出皱褶。
走一步,也荡起了涟漪,染红了傍晚。
墙纸剥落以后,空床就染了白色。
于是我绕过世界,游进了被中,作出猥亵的动作。
有人和那梦有染,梦幽然。
晓来谁染霜林醉,总是离人泪。

08.05.2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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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寻我的过程中,与我擦肩而过。
我说我是风景,风景也认得我。
慵懒的世界,在我眼光扫过时,才会显出美丽。
我慵懒的时候,耳际扫过风声,世界喃喃自语。
我喜欢容器,舍不得与用不完的,不必耿耿于怀地丢弃。
我装满了整个世界,整个世界装满了我。
每个我都互不相识,巧笑,悠然。
你就是我,我怕弄乱了,所以叫你。
我们是博物馆里陈列的一些瓶子,是一刀剪出来的几联窗花。
所有墙壁都是镜子,镜子里的人,有些认得,有些不认识。
在房屋里,我安静地收集,用不完的,舍不得的。
我执著地寻找,执著地收集,尽管我知道,收集的就是我要寻找的。
我是奔跑的容器,我要装满世界,我要世界装满了我。

08.08.0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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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天。
枫树落下一个个无奈的手掌,按在阴湿的地上。
车灯匆忙地闪过,地上有五颜六色的树叶和成的泥。
最远的行人消失以后,公共汽车停在路旁,开往城南的墓园。
黑夜在中雨后接踵而至,漂浮在水坑的反光里。
老旧的街边躺下一只绿色的酒瓶,肚腹裂开。
跫音死了。

08.10.1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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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知道天空正一块一块地掉落下来。
浓郁的气氛中挤出一滴水,铺出山墙的倒影。
灯恍恍然,尽如双双走散哭声的泪眼。
一日的喧嚣掉落下来,为独行者铺好了黑黑的夜路。
夜路如蛇如带,如回首的未来,因现在而陌生。
安静抛弃了摩擦力,像一个皮球,把声声闷响印在地上。
泪水凝结成眼珠,晶莹得不肯再度滴落。
目光未敢直视之处,升起一大块疮疤,似有辘轳的声音。
洒落的,池塘春草,沧海桑田,一望似是无垠。

08.11.1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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惊风如块,树影匆忙。
他总是突然地,突然地。徒然地躺在一洼时间里。
亘古及今,岁月像一株饥饿的鲜花,左手上永动着某种事实。
深呼吸吧,为了不再咳嗽,拼命地吸进那一口恶气。
历史是粘稠的,只在莫须有的视线中乱爬。
有些嚎叫,有些大嚎叫,断壁残垣中,蠕动着许多声带。
该纠缠的,纠缠着不该纠缠的,滚成一块。
人们便生活在这一块里,骈死在大块里。
相同的加速度中,四面的惊风慌乱地调整着自己的速度。
有人瘦弱,并且美丽,纵身一跃,变成纸鸢。
长空里,潮湿的云朵便是天然的病榻,如果睡,就拼命去睡。
不要发出莫须有的笑声,更不要没来由地睁眼。
睁眼还是梦魇,无非都是热恼,都是大热恼。
白骨梳理着骄阳的发丝,幸福得抱成一块。
我只愿漂在河中,成为一块,成为一大块。

08.11.2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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起初万物皆静,镜中无一物。
你说要有光,不要寂寞。
于是人开始生出右腿与右手。
你说右是好的。
右手与左手时敌时友,你说要有,不要寂寞。
因你的寂寞,我一病不起。
右手想要去追求,左手只不停垂泣。
在我的包围下,镜子终于献出了那个人。
右眼微笑,左眼湿润,镜子在两人间旋转。
右腿踏了过去,左腿退后躲避,忽然走了起来。
你说要走,无论左右。
镜也无需再静,喀嚓一声,我站了起来。

09.10.0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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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说玉斑。
于是呱呱坠地的婴儿。
于是初恋的泪水。
于是落进沙粒的阳光。
于是匿于天角的冷月。
于是溶于大海的一抹灰。
她暗蹙双眉,把他凝成眉角的一颗痣。
他捂住胸口,潮湿的耳语在指缝间流。
于是岁月狰狞。
于是凤凰鸣碎了黑夜。
于是尘埃蔓延成世界。
于是水滴石穿。
于是玉不浊不成泣。
还忆玉斑。

10.08.1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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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天我变成一本书,世界变成了书上的文字。
这本书冰凉,一旦插入泥土,所有音乐都喑痖了。
泥土也张着嘴,他们胸中有无数的河流,但他们喑痖。
当地球咬紧一本书,音乐全都渗入骨髓。
于是我掀开海水,翻开一页一页的旋律,读着一颗一颗的泪滴。
有时书架如更漏一般流尽,它的乘客尽皆濡湿着奔向沧海桑田。
有一天世界张开了嘴,当我把一本书还了回去,他也默然无语。
当我把山水都咀嚼成音乐,当我把牙齿也滴落成音符。
我明白我合上了一本书,同时合上了一双眼睛。
于是书籍干涸着,喑痖着,有如草木中的沉舟。
你的名字被谁镌刻在书的封面,你的眼泪被谁规劝在泥土里。
然后树木丛生,树上结满了喑哑的笙箫和琴瑟。
有一天他们也变成书,静静地插在柔软的书架里。

10.10.08

方寸#

灯光流淌了出来,裹着黑夜,一尘不染。
桌椅上生长着各种方向,缠绕如蛇,又如电。
大海啸,一朵朵白发盛开在时间的笑声里,忽隐忽现。
于是生存又死亡,有一床被一床血,一声啼哭与一张照片。
她把声音轻轻一掷,雁南飞。
便请你不要划破手腕,为让爱情漂洋过海,为了白发与笑声。
为了每根竹节都有盛开的影子,为了每一步苦楚都是归程。
剪烛花,竹花落,雨涨秋池冷,鱼戏莲叶东。
于是生存又死亡,听那距离那岁月,听尘封的烙印与滚烫的红。

11.02.18

#

天气燠热,并无征兆的梦割开了眼睑的黑暗。
夜影沿着摇摆的意识爬行,窗上还郁积着数声宿雨。
过去的街道并没有过去,
曾经的少女笑成罂粟花的模样,挥舞起两袖带刺的闪电。
潮湿喂饱了四周的叹气声,
那些时间的高光,是芸芸的镜子。
嗅一嗅火的雌蕊,听一听酒的彼岸。
此曲只应天上有,
粉红的骷髅举案齐眉,碧绿的茶杯升起九韶的惚恍。
鲛人之泪落满玉盘,僵硬地嵌向星空。
纸糊的历史,聒噪的圣贤书。
去吧,把一切热恼都掷入梦中。

2015.07.28夜

在梦中#

我梦见我在梦中流泪,浸湿枕席。
母亲在年轻的时光里游玩,四周的树叶已然枯萎和脆弱。她想要摘取一朵扇形的花,那是她上次来时丢失在河里的。
“够不着!”父亲边说边弯下腰去,一半鞋底沉入青石板路面,而另一只鞋带开了。他像树干一样慢慢弯曲着,却够不到自己的脚。
于是,父亲缓缓地跌倒。但我伸不出手来,因我在梦中。游客们静静地游玩,拍照、观赏、渐渐长大。
母亲也渐渐长大,遮住了游客的视线。我在狭窄的视野里试图呼吸,但终于被泪水阻塞。一刹那间,忽然看清了所有我爱的人,像在梦中一样清晰。
再次睁开眼时,没有任何人站在床边哭笑。我甚至可以断定,自己刚刚从梦中醒来。

2016/2/21